编者按: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生物技术等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联合积聚力量,催生了大量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给全球发展和人类生产生活带来深刻的变化,也使之成为自然科学、技术科学等学术领域的热点,研究成果丰硕。新一代人工智能为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了新动能,为人类创造了更加智能的生产活动、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但是,在政府治理、法律、安全、道德伦理等方面,人工智能也提出新问题甚至挑战,也是新的学术议题和学术增长点。自然科学、技术科学领域长于人工智能在计算机科学技术、数学、控制论、信息论等方面的研究,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研究相对缺少。
2021年7月,本刊编辑部邀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外国语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等单位的专家围绕“人工智能: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展开热烈而深入的讨论。编辑部根据专家发言整理并形成笔谈,从不同角度展现人工智能对社会政治、经济、法律、文化、生活等方面所产生的影响,为推动学术界对人工智能课题更加全面、深入的研究作出应有的努力。
关键词:碳人工智能;机器人;社交机器人;机器伦理;数字劳动;算法;社会正义
生产工艺学批判:
人工智能的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刘方喜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的“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非常必要和重要,总体来看,AI技术研发专家对此不太关注,而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却必须重视,所以,我这几年陆陆续续发表十几篇有关AI方面的文章,大致形成了一种“理论阐释与实践关照”思路,即“生产工艺学批判”,这种思路重视AI研究科学性与批判性的统一。
我研究AI的方法涉及三种“学”或英文所谓“-ology”,一是工艺学Technology,二是本体学或本体论Ontology,三是社会学Sociology。
第一,所谓“工艺学”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以往国内外对马克思的研究都没有足够重视这个概念及方法,近些年来开始有所关注,而我结合物联网和AI等当代新技术,对马克思工艺学理论作了较为系统的研究和重构。
第二,本体学或本体论主要研究人与物的关系。
第三,与此相应的,社会学主要研究人与人的关系——在AI领域涉及的就是人脑智能与AI机器智能之间的关系等。所谓“生产工艺学批判”就是把本体论与社会学结合在一起的研究思路。
首先,对AI的理论阐释关乎本体论Ontology,在这方面,“如何提问”往往决定着对AI的认知方向。现在比较通行的提问是:“智能”是什么?或什么是“智能”?顺着这样的提问方式追索下去,智能就可能成为一种独立于一切物质的存在,它可以在不同物质形态中存在,既可以存在于人脑这种生物性的物质中,也可以存在于机器即计算机这种物理性或非生物性的物质中(即AI),最终还可以脱离计算机进而脱离一切物质而存在——美国AI理论家库兹韦尔对奇点来临后的超级AI的设想就是如此,这显然会引发诸多争议。
总体来说,存在于不同物质形态中的智能,显然存在相通之处,所以AI机器神经元网络可以模拟人脑神经元系统;但是,如果认为智能不可能脱离一切物质而存在,那么,存在于不同物质形态中的智能就会有所不同:人脑生物性智能就存在机器物理性智能即AI所不可模拟的功能,即图灵所谓的不可计算的部分。而动态地看,AI的不断发展又必然会使不可模拟、不可计算的部分趋于缩小,但最终能否缩小为零从而导致所谓奇点来临,显然在计算机科学家内部也存在争议。
当然,还可以换一种提问方式,即不问What,而问How,即:智能是怎样生产的?马克思指出,考察物质生产,既可以问“生产什么”——这关乎产品;也可以问“怎样生产”——这关乎生产的工艺或工具,是一种生产工艺学的提问方式。这同样可以运用于对智能的考察,而智能“怎样生产”就可以具体转化为智能的“生产工具有哪些”。
在这方面,说人脑及其神经元系统是智能的一种生产工具,没有太多争议,说当今AI计算机这种机器及其人工神经网络也成为智能的一种新的生产工具,应该也没有太多争议。相关讨论往往没有特别强调的是:自然语言系统也是智能的一种基本的生产工具,而语言又分口语与文字,从与人的身体的关系看,口语像人脑一样离不开人的身体而具有生物性,而文字则是一种存在于人的身体之外的因而是非生物性的智能生产工具。作为两种智能生产工具,AI机器系统与文字系统都存在于人的身体之外而具有非生物性,在这方面是相通的。
因此,撇开口语和其他符号系统比如各类科学与艺术符号系统等不论,迄今为止仅存在3种基本的智能生产工具系统:人脑神经元系统、文字系统、机器系统——这种生产工艺学的理论阐释和考察,可以避免有关当今AI的讨论落入神秘主义的陷阱而争论不休,有助于既不看轻、也不夸大AI的价值,从而对AI的价值及其划时代意义有科学的定位:作为智能生产工具系统,具有生物性的人脑神经元系统是漫长的自然进化史的产物,文字系统是人在自己身体之外创造出的一种非生物性的智能生产工具系统,可以说是人类文化进化史的产物,而当今的AI系统则是人在自己身体之外创造出的又一全新的非生物性的智能生产工具系统。
我初步把这三大智能生产工具系统的关系概括为:机不尽言、言不尽意,即AI机器不能充分表达自然语言所表达的意义(与图灵所谓的“不可计算性”有关),语言不能充分表达存在于人脑或人的心理中的意义(即古人所谓的“言不尽意”)。
从研发现状看,“自然语言识别”固然是AI研发的一种基本路径,但在整体上,研发界尚未将自然语言系统尤其是文字系统作为一种基本的智能生产工具系统来看待,当今AI研发所模拟的对象主要是人脑神经元系统,而不是文字系统。因此,将文字系统作为一种基本的智能生产工具系统并加以深入探讨,对于AI研发的进一步发展也有一定启示。
如果说理论上的本体论阐释主要关乎AI“怎样生产”或者使用什么样的智能生产工具进行生产的话,那么,“实践观照”或社会学的考察则主要关注AI“怎样应用”。当然,AI怎样生产的“社会方式”又决定着AI“怎样应用”,比如方式和方向,进而对人产生影响——涉及的一个基本并且也是争论不休的问题:AI作为一种机器智能能否“替代”人的大脑的生物性智能。
在这方面,我主要在现代机器两次革命的历史脉络中展开考察。马克思的生产工艺学批判考察的是作为物质生产现代化工具的机器体系,涉及的是现代机器第一次革命即动能自动化革命,传统非自动化的生产工具只是“传导”人的体能,而动能自动化机器则可以“替代”人的体能,这种“替代”恰恰意味着把人的物质生产力从人身或生物性限制中解放出来,意味着人可以不再从事那些由“物”即机器替人从事的活动。
但在资本框架下,动能自动化机器对人的体能的替代所导致的后果是:越来越多的蓝领工人面临失业进而失去收入的威胁——而马克思强调:这种威胁的根源不在自动运转的“机器”而在自行增殖的“资本”——不能认清这一点,使英国曾出现过工人打砸机器的“鲁德运动”,与此相关的对自动机器的认知,后来被概括为“鲁德主义”或“鲁德谬误”。
当前,AI正在引发现代机器第二次革命即智能自动化革命,动能自动化机器以及传统的生产工具也是人的智能的物化,但只是“传导”人的智能,而AI机器则可以“替代”人的智能。尽管也存在争议,比如一些经济学家认为AI在消灭一些工作的同时也在创造新的工作,但是从发展趋势看,AI将使越来越多的白领工人(包括AI研发者甚至科学家等在内)面临失业进而失去收入的威胁,越来越多的人将被抛入赫拉利所谓的越来越庞大的“无用阶级”队伍。
如果你认为这些困境是由越来越发达、智能自动化程度越来越高的AI机器本身造成的,你所犯的就是“鲁德谬误”;由好莱坞科幻大片及各类商业技术噱头所渲染的智能机器人威胁乃至消灭人类的论调,体现的不过是一种更加精致的“鲁德主义”或“鲁德谬误”而已。
在当今全球范围内流行的有关AI社会影响的认知中,存在乐观主义与悲观主义或乌托邦主义与反乌托邦主义的二元对立——运用马克思生产工艺学批判,则可以超越这种二元对立:AI机器当然可以替代——即使现在还是部分地替代——人的智能,但这种“替代”也恰恰意味着把人的精神生产力或智能力量,从人身或生物性限制中解放出来,意味着人可以不再从事那些由“物”即机器替人从事的智能活动——前提是要扬弃“资本”。
在这方面有一种朴素的想法是:自动机器可以替人从事体力和智力活动了,人还能干啥?在马克思看来,在由动能自动化机器替人从事的体力活动中,人的体力支出是不自由的,而在比如体育等体力支出活动中,人是自由的,并会由体力的自由支出或发挥而产生愉悦感。同样,在AI机器所能替人从事的智力活动中,人的智力支出也是不自由的,而在比如文艺等智力活动中,人则是自由的,并会由智力的自由支出或发挥而获得愉悦感。
无论从哪种视角或维度来看,现代机器的两次自动化革命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重大意义:动能自动化机器替代人的体力,AI自动化机器替代人的智力。普通大众和许多AI研究者往往不加分析地认为这种“替代”对于人来说只能是负面的、消极的,澄清这一问题的关键是:人的体力与智力对人本身意味着什么。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体力与智力也是人的本质所在,人的体力与智力的自由发挥,就意味着人的本质(或所谓本质力量)的自由实现——而前提是:人要以自身体力、智力的发挥为“目的”。在维持生存的活动中,人的体力、智力的发挥只是“手段”,因而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体力、智力不能得到自由发挥,人的本质也就不能得到自由实现——AI自动化机器对人的智力的“替代”,恰恰意味着把人的智力的发挥从以本身为手段的活动(雇佣性的智力劳动活动等)中解放出来。
只是在资本框架下,这种“解放”才转化为“威胁”,即威胁出卖智力而获得维持生存收入的白领工人的工作;反过来说,将这种“威胁”转化为“解放”的前提是扬弃“资本”,而一旦扬弃资本之后,人不是不再发挥智力,或者说无处可发挥智力,而恰恰是在自由王国中自由地发挥智力。
这种理念其实一点儿也不抽象,我经常举的经验性极强的例子是:你给老板写报表可能感觉很痛苦,因为你的这种智力支出活动是手段;而你玩游戏也要支出智力,却并不感觉痛苦,因为这种智力支出活动本身是目的,你恰恰会由智力的支出本身而获得愉悦。
微软AI小冰的诗写得再好,会影响你写诗比如也许并不高明的爱情诗的乐趣吗?阿尔法狗很厉害,可以打败人类围棋高手,会影响你作为一个普通围棋爱好者下围棋的乐趣吗?显然不会,除非你把AI机器当成“竞争对手”——但为什么要这样做?汽车作为一种动能自动化机器比人跑得快,人会把汽车当成“竞赛对手”吗?
与此相关,教育领域一个流行的“鸡汤”口号是:在AI时代,你要让你的孩子更加努力,否则就会被AI淘汰——但是对于绝大多数孩子来说,即使再努力,尤其在特定的某个领域比如下围棋等,能够在与AI机器竞争中获胜吗?如果教育不能提升智力的话,那么,就接受智能芯片植入大脑吧——但这与在体育竞赛中为提升体能而服用兴奋剂有何区别?一个简单的道理是:不择手段地提升人的体能、智能,并不符合人性的需要和目的,使人固有的潜在的体能、智能自由充分发挥出来,才是符合人性的需要和目的——当今许多围绕AI的流行认知或说辞,往往忽视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总之,无论在普通大众层面还是在专业精英层面,当前全球范围内有关AI的认知皆存在诸多混乱。总体看,一方面,把与AI相关的负面、消极影响完全归咎于AI机器本身,片面地关注技术本身,而忽视操控、垄断AI技术的大资本;另一方面,智能机器人能否发展到超越人类物种进而消灭人类物种这种尚难确定的远期问题,受到了过多的关注,而在资本框架下AI将造成大量失业等更现实的中期问题,以及把AI武器化或把武器智能自动化等更现实、更迫切的威胁,反而较少被关注。
这种认知状况的意识形态后果是:“资本”不再是关注和斗争的焦点,当全球大众只忧心忡忡于未来智能机器人威胁、消灭人类时,资本巨头们就可以安全地闷声发大财了。运用马克思生产工艺学批判,在理论阐释上有助于克服关于AI认知的神秘主义等倾向,在实践观照上则有助于克服“鲁德主义”等倾向,最终有助于有效解决失业等中期社会问题,增强人类团结,为应对AI的远期挑战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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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伟文、吴冠军、张爱军、高山冰、韩东屏、孙伟平、程广云、杨通进、何云峰、刘方喜、蓝江、吴静、郑曦、秦子忠、崔中良、赵涛:《人工智能: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笔谈)》,《阅江学刊》,2021年第4期,第29-30页。
段伟文,吴冠军,张爱军,高山冰,韩东屏,孙伟平,程广云,杨通进,何云峰,刘方喜,蓝江,吴静,郑曦,秦子忠,崔中良,赵涛.人工智能:理论阐释与实践观照(笔谈)[J].阅江学刊,2021(4):2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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